□陈蔚文
元曲在中国文学史上似乎算不得主流,起码,没有唐诗宋词那样名播天下,妇孺老少皆能张口吟哦。元曲更多充溢着民间气息,仿佛都是从渔樵林下传开去的元曲因而有了种独特风味。无论谪贬时政,纵情山水,还是男情女爱,它都有种别朝文学不及的畅快淋漓之感。
不妨看看关汉卿的《一枝花》,“我是个普天下郎君领袖,盖世界浪子班头。愿朱颜不改常依旧,花中消遣,酒内忘忧……恰不道人到中年万事休,我怎肯虚度了春秋。我是个蒸不烂煮不熟捶不扁炒不爆响当当一粒铜豌豆……我玩的是梁园月,饮的是东京酒,赏的是洛阳花,攀的是章台柳……”。看看,这道出了何等倜傥气度,简直是世界级浪子风范。要改成RAP来唱,比李小龙周杰伦那些说唱词强多了!
还有连山野樵夫,也是爽气得很,“这家村醪尽,那家醅瓮开。卖了肩头一担柴,咳,酒钱怀内揣,葫芦在,大家提去来”。不消说,这一定是个时常醉卧山林的单身樵夫,打了柴便一径换酒去喝了,待醒来,怕不已是月朗星稀,风声灌满酒葫芦,这般清风明月的自在日子真是神仙不换。
就是诉说儿女私情,元曲也不少是无遮无拦坦坦荡荡,比如一首无名氏的《塞鸿秋》:爱他时似爱初生月,喜他时似喜看梅梢月。想他时道几首西江月,盼他时似盼辰钩月。当初意儿别,今日相抛撇,要相逢似水底捞月。
一个眉疏目朗青衣蓝裙的女人便立于跟前,跟你絮叨情人之事,满怀相思却不哀怨。这女人肯定不是养在深闺伤春惜花的千金,却像是某家掌柜的女儿,能饮能说,手脚麻利,上得了台面。
还一首《落梅风》,“鸾凤配,莺燕约,感萧娘肯怜才貌。除琴剑又别无珍宝,则一片至诚心要也不要?”这番亮明心迹,既不俗又恳切,比时下征婚启事中泛滥的“貌美年轻,温柔贤惠,觅一有事业经济基础男子为友”坦真多了。
再一首《四块玉》就更加坦荡风趣,“我事事村,他般般丑。丑则丑村则村则意相投,则为他丑心儿真博我村情儿厚。似这般丑眷属、村配偶,只除天上有”。据说此诗描述了一马姓青楼女子与一男子的情爱。大白话里,像是村庄里青梅竹马的一对男女在村口草垛旁互定终身,你看我,我望你,把对方的模样就看成了鲜花一朵。这般调侃中自有一种庄稼般的深挚。
对比其他朝代幽咽低徊扶锄葬花的爱情,在元曲间行走的女人就像史大妹妹湘云,饥啖鹿肉,醉卧芍药,一点不扭捏作态,欲说还休。
说来,元朝也并非太平之世:蒙古贵族一统天下,人分四等,汉人仅排在非汉非蒙的色目人之后。尤其是汉知识分子,入仕之途艰险重重。但可能越在此种强烈失意之下,越有了番冷眼与佻达,正所谓“任夕阳归棹纵横,待偿我平生不足”,老天不予我快活,我且自寻一番畅快淋漓!
有忧郁症的人是适于读读元曲的。
时事动荡,历朝文学总难免鼻涕眼泪一把的酸楚之作,没有哪个朝代的文学像元曲(尤其是前期)般明快诙谐,且嘲且谑,它的字里行间攒足了市井底子,毫不以雅为己任。非但不雅,它还有种大俗,这俗却非白水一杯,虽未兑香料色素,却自有一番发轫生活的开阔之境。
元曲不似唐诗那样庄典丰饶,天高地远,也不似宋词那样梅雨般湿搭搭,让人愁肠百结。元曲是六月里的天气,不干不阴,不燥不寒,适合拿把竹椅子坐在巷口或院落,朗朗地读,待天色渐暮,邀邻翁过盏,直吃得老瓦盆干,不亦快哉!
如以花作比,唐诗好比富丽的洛阳牡丹,宋词是湿漉漉江南海棠,而元曲,由是活泼泼一片桃花正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