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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读沈从文

发布时间:2015-07-31 10:10:33    作者:阿贝尔    来源:中国保险报·中保网

□阿贝尔

读《从文自传》,跟随他的足迹去湘西川东鄂南。不只跟随足迹,还跟随视野和心性。那些山水,那些人事,美而残忍,纯而惨烈。人性从纷繁的事端渗出,有天然的美,有天然的恶,有人间的机巧。笔触就像从文自己的足迹,深浅、粗细、大小全由世事的软硬、脚步的轻重来决定的。行文如同行军,穿插,迂回,宿营,突击,抢渡,遭遇。地理是蛮野的,人也有蛮野的成分,但蛮野里有更多天然的趣味。少年从文跟从一支旧军队,动游西荡混饭吃,除开目睹的打仗杀人,简直就是旅行。

在纯粹但却混杂了血腥的美丽里待够了,终于要“叛逃”了。看见过太多的死,会想到自己的死。尽管非常年轻,但死总是在前头等着。说是前头,也不知是千万里的前头,还是几十米几百米的前头。在不缺乏流弹飞弹的年代和地理,再年轻的过活也都是脑壳提在手里耍。在床上,在水边,在山头,在大厨房和马房,沈从文想了四天,到后来得到一个结论:“好坏我总有一天得死去,多见几个新鲜日头,多过几个新鲜的桥,在一些危险中使尽最后一点力气,咽下最后一口气,比较在这儿病死或无意中为流弹打死,似乎应当有些意思。”到后来便做出这样的决定:“尽管向更远处走去,向一个生疏的世界走去,把自己的生命押上去,赌一注看看,看看我自己来支配一下自己,比让命运来处置我更合理一点呢还是更糟糕一点……”

在师范读沈从文的《边城》就觉得怪怪的美,山水人,就是有阶级有斗争有贫富,也不是对立的,非你死我活,而是呈现了一种和谐,边城的和谐,自然与人、人与人抒情的和谐。但这抒情,不是浪漫主义的主观先行,倒是天地人本身的一种情调。也有悲,也有惨,这悲惨也不是独立于自然的人的争斗的悲惨,而是参合了多种元素的、主调是人在自然面前的无奈的悲惨,美的毁灭的悲惨。宁静的地理和天生的才情成全了沈从文。时间是速度的,但速度表现在人物的变迁。相对没有变迁的地理让时间沉积,得以捕捉沉积在时间里的永恒。飞驰的速度让时间弯曲甚至缺席,世界因此而成为现象。

单做一个作家。这是沈从文的人生理想,也是他的人生实践。时代需要弄潮儿,但他不去报名参加。不是怕被潮水吞噬,是浪尖压根儿就不是他的立足之地。在湘西,在旧军队里,他已经知道弄潮是咋回事。与“左联”青年交往,却不加入“左联”。这是为文的选择,也是为人的选择。不是软骨,不是没有脊梁,是一种朴素的人生价值观。胡也频被捕了,沈从文陪丁玲奔走在上海和南京,营救胡也频。胡也频被害,又模仿其笔迹给丁玲的母亲写信,冒充胡也频陪同丁玲护送婴孩回湖南。将“左联”青年遇害述著文字,已经是后来的事了,但字里的痛却是新鲜的,字里的冷却是凝固的。“……海军学生听说几人即刻就应枪决了,一句话不说,只向同伴凄惨的微笑着,且把头转动着,注意那些同伴,用温和眼光去安慰那些同伴。……十二个兵士退后十步,一声呼哨知会下,响了八十七枪,一群青年人倒下,完事了……”

这是距离沈从文最近的死。如果说在湘西目睹的死还是“别人”的死,那么这23个人的死已经是自己的了。就感情,就心,就对国家与政治的失望。这么零度的叙事,难免会遭人视为旁观与冷漠。的确也没有呐喊,没有要拯救要拼命的嚎叫。沈从文实在看得太多了,革命与死。文学终究是审美的,个人的。沈从文在给丁玲的信里说:“我不轻视左倾,却也不鄙视右倾,我只信仰‘真实’……争论谁是正统原近于精力的白费,毫无裨于事实……”

沈从文是做纯文学的。但沈的纯文学,实在不是象牙塔,而是根植于湘西甚至中国土壤深广的地理与人性的大树和奇花异草。“站在船后舱看了很多水,我心中忽然好像彻悟了一些……我轻轻地叹息了好些次。山头夕阳极感动我,水底各色圆石也极感动我,我心中似乎毫无什么渣滓,透明烛照,对河水,对夕阳,对拉船人同船人,皆那么爱着,十分温暖地爱着……”《湘行书简》里这些文字散发的朴实与灵动,可谓人性的极品。沈从文没有去延安,49年也没有去台湾。没有去延安没有去台湾,都是因为他视野的广阔与通透,因为他的怀疑精神。一个不依附于任何政治主张的作家,只关乎创造。

沈从文活到1988年。40年的苦难是隐秘而难言的,很多细节像刀子一样割人,像苍鹰一样恶心。我在一张报纸的角落得知沈从文去世的消息。我并不如了解鲁迅郭沫若茅盾了解沈从文,我无比悲伤。一个沉默的作家、一个真正伟大的作家告别了世界,我希望挽留。

现在说现代文学,沈从文已为首要,这是历史的公正。“历史是公正的,但历史需要时间。”我们替沈从文等到了。在49之后的近40年里,沈从文也怀疑过自己的作品。他的怀疑是一种迷惘,一种有关真与美的价值判断的迷惘。文学就是文学,就算在一些特殊时代有过缠绕也是短暂的,文学终究要靠文学证名。沈从文明白这个道理,因了湘西的水,湘西的山,湘西的人,湘西的生生死死。“我对这个世界没什么好说的”。沈从文临死遗言。我们能从沈从文的遗言里读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