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藏本页 打印 放大 缩小
0

入侵者

发布时间:2016-01-29 09:30:14    作者:塞壬    来源:中国保险报·中保网

□塞壬

看中这套公寓,很大程度上是因为窗外的那两棵大榕树。它舒展开来的宽大的树冠一直伸到阳台,像一个拥抱,阴翳、清爽,有动态的风和香气,没有比皮肤更敏感的东西了。阳光或者月亮透着密实的树叶照进来,上午的时光,明亮得像糖浆一样;睡眠,梦境松散的袍,敞开的后门,榕树枝条轻轻摇曳,森森细细的风,熏着我南方小镇的慵懒生活。穿棉的,吃素的,步行,阳光裸浴,无人惊扰,我忽然有了好的脾气,不时微笑,接受陌生人的问候,休息日安排爬山或者跳肚皮舞。

入侵的是一只细腰姬蜂。在一个猝不及防的上午。我在换衣服,它从窗外飞进来,在我裸露的胸脯上徘徊盘旋,太突然太逼仄了,我慌乱地躲闪,挥舞着手掌,却不敢碰它。我注意到,这是一只非常漂亮的姬蜂,光滑的身体,性感的细腰后面是微垂、朝里勾着的腹肚,它在不停地抖动,仿佛它的身体在遭受着痛苦。黑黄相间的环形条纹是警醒的鲜艳,纤长的腿,前端细到虚无,翅膀长长的,是透明的橄榄绿,它没有发出声音,飞翔,连翅膀的振动都悄然无声。少时在乡间见过太多肥胖的黄蜂,它们群居,嗡嗡地吵个不停,高频率地扇动翅膀,沾满了花粉,样子蠢极了。我从未见过这样的蜂类,有优雅的形体,更奇怪的是,它的嘴衔着一条碧绿的尺蠖,小虫子还未死去,弓形的肉体在剧烈地扭动,它在努力地挣脱。我终于抓住了一本书,向它拍打过去,没有击中,但它却扔下了口里的尺蠖,同时,在我的腕上扎了一口:锐痛。我大喊了一声,捏住痛处,它从窗口飞走了。地上的尺蠖在缓慢地扭动,我想它也快死了。

我盯着腕上被扎的那块肉,它兀自跳个不停,痛得一闪一闪,没有经过麻醉,活生生的肉身之痛,我很久没有经历了。那感觉竟那般鲜冽,如同撕开的皮肉,刺痛,直划到心里,裂开了一般。通过百度,我知道它叫姬蜂,姬,美女的意思,该是那种狠毒的,妖冶的美女吧,我领教了。住在大城市,我居然被一只蜂给蜇了。至于那碧绿的小青虫,它一弓一曲地爬行,有很多节,小眼睛长在头顶上,我知道它们学名叫尺蠖。天好像起风了,有点凉,我从木沙发上拿起外套,但被眼前的一幕吓呆了,一个球形的,柚子般大小的泥蜂巢赫然在眼前,居然这么大!可怖的是,它的表面是一个个鼓起的圆泡泡,它们密密麻麻地紧挨着。这么一大砣东西,结在木沙发折叠的交界处,那么醒目,怪异,我的头皮发炸,全身都起了疙瘩,这可怕的怪物,我跟它独处一室,至少有一周了。我记得应该有一周没有移动那件厚外套。我哆哆嗦嗦地扔下外套,头脑一片空白。我听见扑通扑通的心跳声,无法调匀呼吸。我感到害怕,皮肤起了凉意。我住所的安全受到威胁。我在客厅的沙发上坐定,开始想办法。我知道,这是姬蜂的巢,它刚刚造访过,被我打了出去。

得把它给捅了,这是最直接的想法。可是,这球状的怪物让我畏惧,那一个一个的圆泡泡里究竟藏着什么呢?我越想越恐怖,但又充满好奇。打电话给一个朋友,跟他说起这件奇怪而可怕的事,他说,要捅蜂巢,得找当地的综治办,他们会派专人来捅住宅里的蜂巢。然而事情总是会曲折些,我一时半会没有找到综治办的电话,但我决定去买一个蚊帐,对待这样一个入侵者,我得有点戒备了。我反复地追问自己,为什么不自己亲自去捅,到底害怕什么呢?我真的惧怕一只蜂吗?用拖把柄捅得稀烂,然后扫净地上的干碎泥末,然后紧闭窗户和后门,这一切,做起来很难吗?我压了压胸口,用比较清醒的意识告诉自己:畏惧,唯一的感受是畏惧。并且,我还意识到,即便是被综治办的工作人员捅掉,我依然摆脱不了那样的畏惧。它是一个强大的存在了,于我,已经很难摆脱它。它注视过我的生活,它长着眼睛还有灵魂,它是一个活物。捅掉,却无法抹去。这才是我真正的心悸。梦魇一般。我害怕存在的隐秘的巨大力量,它持续着,眼前的蜂巢,它还在不停地长大,长大。不可遏止。

很久了,没人认识我,我是所有人的陌生人。惯于穿行城市,匿名,隐秘,漂泊,我像注视着别人那样注视自己,很好,自在自为的敞开之状,散淡,像一朵偷偷开放在深山的野花,也像珠蚌,摊晾着珍贵的魂灵。我究竟是在什么时候开始了这样的生活?两房一厅,我过得如此拥挤,两张床,分别是蓝色、绿色。窗帘和桌布开满鲜花,暖色的沙发,同色系的壁纸,它们是热闹的,像吵嚷的春天。客厅的电视总是开着,我在厨房忙碌,乒乓的声音发出来,因为害怕寂静,我制造出这喧闹的孤独。我想着那只蜂,它一定嗅到了这屋子真正的冷寂,它准确地感受到,这是一个僻静的、可以容身的筑巢之所。这样的精灵,当然不会把巢筑在一个人多、喧闹而惹眼的处所。我悲伤地想到,无人居住的房子才会结着蛛网。我终究没能把我的屋子活出人气来。我再次看清我荒凉的人生。

蜂强势地插入了我的生活,咄咄逼人。我的整个注意力转移到它的身上,同时,我自己也发生着变化。我感受到了。生活一下子有了重心,我被某种东西吸引,精神开始了久违地专注。在蚊帐里忐忑地过了一夜,我不时夜起,盯着它看,感受着它也注视着我,这样的对视充满着试探、游移和不安,这个可以慢慢长大的怪物,浑身长满眼睛,它敏感得似乎在隐忍着尖叫。我意识到,它长在我心里。而且,它很久就存在那里。直到现在才清晰了面目。孤独是一个多么丑陋的东西。它也越长越大。

紧接着,这入侵者干扰着我的生活,一个活物在家里,我就心有所系,戒备着,同时也靠近着,我不安,然而却有莫名的欢喜。我似乎无法专注做别的什么,具体感觉是,我的大脑的主轴被什么给控制住了。我在网上找到了它的图片,跟我看到的那只一模一样,我还知道,在农业上,它是消灭害虫的天敌,我从未感受过这种神奇性,这缘于我跟它近距离的观摩,也缘于它对我私人生活的贸然介入,让我看清,我如此孤独。好几天不见它飞来了,大概它产完了所有的卵。即便是没有蚊帐,我应该不会受到袭击。然而,我依旧害怕,害怕那尘封的巨大的生命力量,它们一天天长大,长成新的生命,这强壮的胎体,它们最隐秘的变化我都感受到了。我终于在一个早晨发现,地上一摊破碎的脆泥末,所有的圆泡泡都碎裂了,这个震撼的事件发生在我极度疲惫后的一个睡梦里,它不让我看到那最隐秘的一瞬,关于生命重生的秘密的那一瞬,我抬头看见窗玻璃上爬着一只新生的姬蜂,它跟它的母亲一样漂亮,它落单了,没来得及打开翅膀。我看着破碎的蜂巢,残局一样,照着我一个人那巨大的,无边无际的,挥之不去的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