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晓君
当城市逐渐湮埋属于记忆的章节时,在人们头脑中默默传颂的历史断片变得残缺不全。“南昌人以知生活之道而闻名,或对宗教信仰有兴趣,即相信灵魂不死不灭、行善升天堂、作恶下地狱;或为儒家,即所谓知识分子,知晓如何理家、治国和平天下,但不讲究来生。”(利玛窦)这个四百多年前的传教士,于明万历二十三年(1595)初夏的某天来到这个城市,在对这座城市不乏好奇的观察后,他给远在欧洲的亲友写下以上这些话。曾经有一次他路过万寿宫,看到供奉着许真君神像的殿内,虔诚跪拜着男女老少,在观望中,这个“老外”被人揪住强迫在神像前下跪,为此他决定以后“绝不去参观中国庙宇。”
我来到这个城市已经六年了,一度我像这个四百年前的传教士一样,对这个城市充满着好奇——对它完全殊异于我家乡的方言、贯穿城市的赣江、革命历史和桀骜不驯的传统文化——我欣喜我可以像个隐者一样在它的各个场所出入,而不必担心在家乡小县城被过分关注的局促和禁锢。它对异乡人的排斥甚至激起我内心的某种激情——就像遭受异性的轻慢所引起的情绪反弹一样,我必将更为好奇地在陌生的博弈中寻找乐趣。就像历史往往在后来的眺望者眼中,幻化为虚无的灰烟,它在我的眼里,始终是陌生的、异质的、充满挑逗和虚无的,在对它的融入中,我始终没有放弃一个小地方人可笑但执拗的情感。
这座同样有着隐逸风气的南方城市,曾经,书院高阁林立,僧侣和游士在蓝色的太阳光的阴影里信步,君王的荣耀仿佛分割的光线落在这些个子瘦小的人身上,湖泊的锡光反射在眼眶,寺庙的钟声在黄昏里迟缓地敲响,西山和梅岭像蓝色的褂子晾在地平线以远,骄傲的杜鹃在路边开放,屋檐下的马蹄和赣江的舟船,在空气里逃逸。这里是南方,金陵以南,利玛窦在南京受到冷遇后,在这里一待就是三年。这座同时属于享乐的城市,曾经被我描绘成城市的郊外,它不配享受辉煌的皇宫乐曲和文人骚客痛彻肺腑的悲恸;它是一支小令,和一场被误会的清欢,它是据理力争和中庸敦厚的混血儿。平民生活的艺术,在这里繁衍,就像这个城市的香樟树郁郁葱葱,迷恋细节和阳光过分灼烫的照耀。
对于我来说,大多数时候,它是我面前摆放的一张书桌——供我写作和对生命进行磨损;是一些道路、桥梁、郊外的树林——让我在其间行走和停留,抚慰日益稀薄的对家乡的思恋;是一些陌生面孔的交叠和一些仿佛倒伏下来的建筑的压迫;是喧嚣的夜晚的梦游;是垒积在胸的孤独和深陷的欲望……和我的住所一墙之隔的另一个单位的宿舍,我刚来的时候,经常临窗眺望:花花绿绿的阳台,人影晃动的窗户,处在阴影中的楼道,院子里碧绿的树冠,还有常常走到阳台上的人——熟悉却陌生的面孔,至今没有一个为我所认识。不足七、八米远的距离——生活在比肩的屋檐下,我们却可能一辈子无法相识。这使我的内心产生了几分悲哀——陌生,在大多数情况下是身上庇护的壳,却也是僵硬、冷漠的岩石。
这正是韩少功在一篇《隐者之城》的妙文里所表达的,他因为在乡下盖了一所房子,种了几块地,突然感觉到城市其实是人隐居的场所,因为谁也不会注意到谁,而在人烟稀少的乡下,他觉得一举一动都暴露在别人的注视中——对于一个作家来说,毫无隐私的生活是无法忍受的。
而我感觉到,陌生,以至于我对周围的环境麻木了。坚硬的生活打磨着原本敏感、脆弱的心灵,使之变得粗糙不已。我已经丧失了曾经对于乡下事物风吹草动敏锐的感知,在被喧嚣磨出茧来的耳中,那些细微的音响,已逃遁得了无声息。
城市,对于我来说,依然是抽象的、未知的,它是大象,而我是盲者,只在它的真相之外。我通过自身微不足道的体验,构建起我的城市,或许对于这城市本身来说,它是被歪曲的,被断章取义的;它是一座迷雾中的城市,需要靠想象来填充。如我前文所述的,哪怕是周围的事物,我不免始终处于无法深知它的情境中。从这层意义上来说,城市的一鳞半爪,无法像乡下的事物——譬如我们亲手种下的一株庄稼、挖出的一个坑、走出的一条小路一样,所能够把握。
在建筑林立的抚河河畔,有阴郁的花岗岩地面和扶疏的植物,树荫很长,一直从滕王阁延续到洪都大道,铸铁的花圃围栏,低垂到路面的迎春花,行迹不定的人,在河边出现。河边的大道旁,是这个城市最热闹、喧哗之地,迪厅振聋发聩的声音,几乎使这条大道要悬浮起来;而在这边,沿着河边的树荫一带,在我的感觉中却出奇地静谧。一片冰凉的夜色,一缕拥吻的清风,一阵袭人的花香,使我常常产生某种幻觉和昏厥,像是在某个曲径交叉的花园,一片适合和心爱的人缠绵诉说的草坡。
六年了,我依然处在河畔的黑暗中,打量这座迷雾中的城市,在日复一日的消磨中,内心的困惑和虚无依然不曾得到减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