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磊
那消褪的黑夜永远留在失明者的眼中。
——博尔赫斯
最初偶然际遇里看到易志刚的诗让我的内心瞬息有种惊觉地发现,充盈着某种无法言喻的不安与凄惶,像针刺像电击,直入人心。易志刚诗作气质里洋溢着某种你无法摆脱和逃离的捕手能量,精准而凶狠地咬住你不愿和不敢面向的某种自己。然而这样一种捕捉的力量又是以一种平实坦荡汩汩清泉般徐缓实现的。犹似温婉湖面下的汹涌漩涡,于无声处骤降的一缕惊雷。
我所见识的易志刚诗作主题大抵都来自于生活本源,来自生活内在,来自人匍匐于人间的生活现场,凝聚着一种属于生活中“活下去”与“活着”的本真时光,惨淡而冷酷,就像生活本真一样。他的诗作平淡悠然中映透着凋败与无力,这样一种气息却又被作品本身隐忍与潜藏住,从而作品更洋溢出生命里的不安和痛楚,这仿佛就是一种坦诚而又节制,犀利而又绵长的关于生命真相的显影。
我不愿隐藏个人对易志刚诗作的偏好和喜爱,这种来自生活本源主题的诗歌比那些蕴含饱满哲思与深沉人生思辨意味的组诗、长诗或是从地域、宗教中获取生命启迪与思悟的诗作更让我内心颤抖、动容、心有戚戚。在我看来,一个高超卓绝的文学作品都有一个共同的气质——让人内心不安(诗歌尤为此),就此而言,我认为易志刚的作品是从他内心凝聚铸就而赠与生活的礼物,斑驳而锋芒,就像生活给予他的面目。他的作品我宁愿看做是记刻着他与生活交手后地落在岁月日历上,时钟指针间的点点斑痕,那其中我看到了自己。
《遗嘱》里浸透着命运无以把握,人生无所依附的哀凉和人世的仓皇。所有的一切从出世起就已经被动,从一抛向人间就已经在慢慢失去自我,遮蔽本真,被世间物事人情所把控。一生就是在一点点慢慢地失去,“被拿走”和“被夺取”,人只是慢慢行向孤零。正如:“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该拿走的你们已经拿走。”这句诗句如海子的“该得到的远未得到,该失去的却早已失去。”一脉相承,诗人心魂灵犀相通。最后一段令人在沉痛中惊醒和觉悟,“让身体安静地裸躺一会儿,你们不要嫌弃它丑陋。在我看来,它像婴儿一样。”诗歌的结尾是全诗的诗眼,那些最初的却是最无价的,当所有赋予人之意义都消逝之后,或许才是一种真正的存在,就像“像婴儿一样”才是生命里某种真实和意义,却无法留存与找回。苍凉和沉痛感漫漫力透纸背。
《走得匆忙的男人》依然是一篇冷静笔触里掩不住痛感的作品,诗作中提及的地铁是意象中的命运,行走出入其中的人无非是被命运四散引向各个生命的流向,一个在地铁中寻找死亡的人只是被命运杀死。生命中所有隐形而消匿的伤害只是作用于地铁这一象征意味的命运巨掌中,将生命推向决绝的不见底的深渊黑洞。“比匆忙的人更匆忙,像是在赶那趟命中指定的地铁,也像是在赶上班的打卡。”这里有一个意象性的“命中注定的地铁”,也有一个世俗形式的“上班打卡”,相对交融对应,强劲了作品的张力,凸显诗作内在的冲击效应,人生现场的逼迫感劈面而来,而这命运的危机恰来源于琐碎的生活其中。
《痛》更像是生活场景的还原和显现,写真意味浓郁。聋哑傻女人与她终日寡言辛苦劳作的男人,以及那似有还无,模糊不清的痛在乡土情境中的错杂交融,盘结缠绕,成为烟雾一样的某种痛点的未知和谜。诗人借助这样一个曾经目睹多次,积蓄留存在心头的场景,精巧细腻地捧出“痛”那虚无的深透力量。“不知心中的痛能否写出,不知心中的痛是否有人愿意去倾听,不知那些痛是否值得去写,或者那些无痕的痛是否真的存在。”从某种哲学意味而言,痛越深沉往往越虚渺,反之亦然。或者说“痛”本身的强烈恰恰因为它虚渺般的“无痕”——不为人知,不为人在意,不为人理解,不为人懂得才更为真切深沉,这才是“痛”的真正“痛”之所在。
在这四首诗作中《与时间拉扯》是最惊心动魄的一首,尽管在文字语言流淌的机锋中依旧表现轻淡平缓,但作品中所通透的“拉扯”的撕裂感和悲剧质感洋溢鼓荡得格外饱满和锋利。诗歌继续还原生活真实场景,一个骑电动车的妇女在时间的奔忙中努力超越前方的公交车,但她又一次次被汽车甩在身后,终究一次次被时间拉扯回。妇女仿佛已经超越了公交车,但实际这仍旧是虚幻的错觉,电动车与公交车只是各自行驶。“汽车间隔在站点,停留,重启。”这里,汽车是生活的意象,所有的试图对生活的超越实际终归是一次次似是而非的胜利,人仍旧被动活在生活之内。第二段在试图解构人间的匍匐,卑微黯淡中的生活原貌在这一表述中被托起成为无可跳脱的生活轨道。最后一段将作品中积蓄良久的无力感和怅惘哀凉的悲剧意识像利剑一样射出,爆发力昂然,动人心魄。“一路向前,也无法把我直接送到明天。今天会在夜里把我拉住,即使我想蜷在今夜,喘一口气,明天也会在一早把我拽走。”浸在时间之内,与时间较量拉扯之后,只留在人世里的是深邃的疲惫和对命运飘零中的无以把握。
一首优质的诗歌可能需要哲思的内核,但一首动心的诗歌必须具有某种情绪的质感,可以说易志刚这里的四首诗作都具有某种情绪意识,这使得他的作品更具有浩大的表现力和感染性,更具有与生活较量的一种隐忍中节制却直击要害的“火药味”,这令作品本身更灵动而充盈炽烈的生命感。
文学写作必然与作家个人的生活紧密相连,作为诗歌尤甚,诗歌的创作主题往往就是诗人的生活内容。易志刚的诗作可以看做是诗人内心在生活激流里的写意,作为一个有重症自闭症孩子的父亲,在他的作品里我可以窥见这个诗人与命运,与生活悲壮、疲惫甚至是类似于西西弗斯般徒劳却壮烈坚韧的交锋。然而,或许也正是并不美妙的生命真相本身恰恰成就了诗人的诗意心魂及那些美妙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