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晓君
多年前曾在你的版面对我们初次的相遇进行过描述;此后我们的交往一直友好但陷入停顿,没有往深里发展。不知道这符不符合我们的本意。多年前我的内心里,升起一种类似恋爱的感觉,很甜蜜,也令人晕眩。在触目都是生活的泥污的环境中,我陷入一种可笑的古怪的爱情的幻觉中。
现在回忆起来都让人并不感到羞愧,也不感到难于启齿。这种感觉深化了我对这个城市的情感,以为它是个适合制造浪漫和温情记忆的后花园。虽然多年与它的朝夕相处,使我愈来愈感到我的这个认识与现实是如此的相距甚远。我因而也逐渐放弃了对于荒诞不经的非分之爱的渴求,越来越融入到它的坚硬和不可理喻的冷漠之中。甚至在某些时刻,我一度忘记了你的存在,像是回忆火星上的虚幻的相遇一样,我把你的存在当作了一种不真实和值得怀疑的对象。你一直在我的生活之外,过得很愉快,你有足够的资本获得男人们对你的首肯。
如果不是偶尔在杂乱的生活头绪里,突然感觉到你其实一直不曾在我的内心里消失,我以为你真的不曾来到过我的视线。我们已经越过了那些大学生充满好奇和喜悦的年龄,生活的鞭子抽打着我们陀螺般盲目旋转的身子,使我们对于脆弱的情感的反映越来越迟钝。我们基本靠着本能生活着,对于诗意的感受力越来越差,我们老是看到生活的诟病。
我们在一起相处时非常愉快,并且像是很熟悉对方的一切,其实我对你的生活和内心世界依然知之甚少。对于你的过去你基本上缄口不言,而我也很少在你面前提及我的生活,但这不妨碍我们的交往。像停靠在公园湖水里的游艇,相互观望、触抚,却永没有机会在更深广的海洋里并驾驰骋。愉快地相望和寡默的言谈,并不能深入到更切实的内心的礁石,美丽的言词在黑色的漩涡之外白沫般绽放、吞没。在你出入的咖啡厅,我在另外的时辰也许在相同的椅子上坐过,对面的面孔闪烁在模糊的烟雾中,我却固执地看见你袅娜地起身、入座和消失。在那么久的时间里,几乎没有和你单独坐过,我居然相信我们之间有着那样的一种默契,仿佛我依然是个容易陷入单方面感受的少年。
也许在更早一些的某个会议上我们就已经见过。在我的意识里,那次见面根本没有存在;那时你更年轻,也更漂亮,容易沉浸在击赏的目光的包围中,我们想要认识,要越过那么多目光的篱笆,这多不容易!在缓慢的时间中,我们在各自生活之外的阳光下成长、衰老,等待着命运赐予相识的机缘。我们本来都不属于这个城市,似乎是为了让我们认识对方而被命运阴差阳错地驱赶到这里相见。在一个我们完全没有认同感的城市里,我们的抱怨和不适多么的相像。我在一个布满女性时装店的街区,你在一个充满着年轻幻想和嘈杂、混乱生活的街巷,在不同的夜晚下,我们在电脑屏幕上敲打下一行行对这城市隔靴搔痒的文字。对未来的惶恐,无由的紧张,虚幻的艺术,和对生活决不宽容、姑息的神经质焦虑。
在某个黄昏,电话铃声激起身体紧张的反应,我们之间的通话,不多也不少,深喉里的呼吸,带着热切的语气和镇定的微笑,带着对某个念头的压抑。为什么在我们之间,始终保持着这彬彬有礼的尺度,保持着对身体的必要警惕和如释重负的惆怅。这个障碍,并不曾在别的人身上出现过,在我们之间,一切(哪怕是一个念头)始终在阳光的照耀之下发生,始终是明亮的、理性的、无可挑剔的举止,几乎够得上是绅士和淑女之间的风度,与这混乱的、离经叛道的时代构成了微妙的嘲讽。
这片面的美好,反衬着我的生活。带来心灵的安慰和不多不少的满足感。甚至比真正的爱情都更深刻地镌刻在大脑的皮层:某个夏天,我们在一个站台分手,阳光耀眼,你的印着大朵花瓣图案的薄裙随着身体的行走而轻轻摆动,我们友好地互道再见,眼角微笑的一瞥,居然让回忆总是定格在那个瞬间;在另外一个秋天,我们在湖边谈到令人欢喜忧愁的情感,我们泛泛而谈,从来不会触及自己具体的生活;我们也许还谈到了那令人骄傲的祖先,他们居然相距不远,在那个两省接壤的小城,你祖父的名字依然挂在那些体面人士的嘴边。在对过去生活的假想和追摹中,你的眼神像火苗一样闪烁,照亮了那些黑暗中的往事,这个时候,你的神情有种女巫般的迷离、怪异,一种不属于平常生活的光泽,荡漾在你脸上,似乎求证了对于不现实的生活,你有着美好的感觉和探寻的兴趣。
在你的一篇文章里,火车辗轧着油菜花地,辗轧着令你惊慌的童年,这两组意象那么强烈地扑打着我的眼瞳,生活对于你也许始终存在着一个有力的庞然大物,它会带着你虚弱的身子投奔远方,对力量和美的幻觉构成了你的记忆。你的灵魂一直在游荡,在月亮和薄荷香烟之间,在你看似明亮其实忧伤的身体里,无处可逃。你的住处附近,火车每晚在你的睡眠中咆哮,它从远处的黑暗中钻出来,像一只从蚕蛹里挣脱出的美丽虫子,向夜晚的天幕亮起了它的玻璃翅膀,它穿过那片街区,穿过大街上空的天桥,穿过学院年轻身体睡眠上空金碧辉煌的油菜花地,穿过这城市喧嚣的孤独,也穿过我的对你不着边际的善意守望,消失在香樟树和玻璃幕墙的建筑的光影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