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子
一个失去听觉的人,让人觉得他就像一栋年久失修、大而无当的老房子,有着油漆斑驳的窗棂和白蚁悄悄蛀空了的柱子。就连落进厅堂的阳光也是喑哑的,零散的,灰尘,在阳光中肆意飞舞,而里面,空无一人……或者说,他是一座堆满了陈年旧物的仓库。
一个失去听觉的人,是悲哀的,痛苦的,怨恨的,委屈的,忧心忡忡和认命的,这和一个一夜之间输得精光的赌徒没什么两样。一个失去听觉的人,会回忆起往日的欢鸣,鸡鸣犬吠,妯娌间莫名其妙的争吵,村边的老樟树下黄昏汉子们粗野的调笑……六月的田野此起彼伏的蛙鸣,就像是一场听觉的盛宴!而现在,他们都变得无声无息,好像是世界在他面前患了失声症。那些残存在他身体里的往昔的声音,随着时间的推移,会越来越失真,直至一片模糊,就像一个因放了很久已严重破损了的老唱片,最后,只剩下呀呀的、浑浊的声音。他会反思自己的一生对世界的伤害,比如他会历数曾经踩死蚂蚁的数量,若干年前为追杀一只亡命逃窜的田鼠是显现出的蛮狠,过年时用锄头把一条日日与他相伴的土狗活活打死时的凶残……企图找到一丝关于因果报应导致他失聪的线索。而这些是徒劳无益的。随着他失聪日久,他的表达越来越荒芜,越来越词不达意,就好像他所说的话,是一群横冲直撞的野马,没有人能知道它们的方向。他因此被迫发明了一套简单的、只有他的亲友才明白的动作,以弥补他因为失聪最终导致失语的缺陷。他的动作怪异,表情夸张,就像传说中的野人那样。有了这套动作之后,从此他再也不肯说一句话,好像他是一个天生的聋哑人。他的嘴巴像是长满了荒草(事实上,自从他患了失聪症以后,他逐渐疏于打理自己,胡子拉碴,脸色看起来更为赭黑,拙重)。
有一段时间,他热衷于倾听,会格外留心人们背着他(或当着他的面)的窃窃私语,交头接耳,甚至高声谈笑,为自己因为不能参与其中而心怀酸楚。后来,他逐渐与村里所有人疏远,闷声不语,脸上保持着谦卑的惶惑的笑容,哪怕对欺负他成了聋子戏弄他的人也是这样。他的内心渐渐被阴影所遮蔽。他成为了村里最孤独的人,一个与世界无关的人,其举止形状,与一个古代的隐士大抵相似。他的样子,就像一只出土的年代不详的、双耳破碎了的黑色陶器……他赶着牛在地里劳作,除了偶尔无精打采装模作样地挥挥鞭子,再难得听见他说出哪怕一个浑浊的词。而他精于侍弄庄稼,经常为庄稼拔去稗草,他家的庄稼因此比别人家都长得茂盛,可他无法把他耳朵里的杂草拔除,让听觉像庄稼一样吐穗扬花,这不能不说是个天大的遗憾。他却依然不可思议的保持着看电视的爱好,在他的面前,时光倒流,重新回到默片时代。他竟然看(不是听)得有滋有味,并且会发出莫名其妙的“嘿嘿”之声。这种本发自他的内心的声音,因为久不操练或者失去耳朵的监督、控制,显得怪异,令人惊诧愕然,有时会引起全家人的哄堂大笑。而久了也就听而不闻。
他从没有放弃拯救的努力。他信奉吃啥补啥的道理,长期使用银耳、白木耳、黑木耳以及各种动物的耳朵。多年以来他的听觉并没有得到一丝的恢复,而这已经成为了他的一个习惯。他的亲友来看望他,都会自觉地为他送来一双双耳朵,有时是镇上的屠户的肉案上的一付猪耳,有时是山里人猎杀的麂子(或者野兔)的耳朵。他会津津有味地把它们一一送到嘴中。这个人的所思所想——他的悲哀与欢乐,他的愤怒与孤独,已不被人们所关注。或许,他在聆听自己内心的秩序?
——至今为止这个可怜的人已经失聪多年,而村里人依然记得他在一个早晨突然失聪时的反应。这个一向蛮狠有力的中年男子,因为突然听不到任何声音吓得大哭起来。他的哭声充满了绝望和恐怖,并且没有节制,和一头即将面临杀戮的猪没什么两样。他曾经到过很多地方治疗,可他花光了他屠宰畜生赚来的钱财,最终却一无所获。这个一直以杀猪为业刀法最干净利落的屠户,从此连杀一只鸡的勇气也没有了。他的屠具至今已经锈迹斑斑。虽然现在,因为听不到畜生们临死前的惨叫,他下起手来完全可以更狠一些。——现在,这个双耳形同虚设的人,竟然令人啼笑皆非地成为一名基督教徒。当基督教在村子里开始盛行的时候,他开始混迹于信奉者队伍之中,并且脸上的孤独感若有减少。牧师煞有介事地向村里的信奉者传经布道的时候,很容易看见他在人群中双手端立如仪满脸敬畏的可笑模样。或许还带着一丝丝重新获得听觉的祈愿,他一脸沉默、看起来十分严肃的表情,使不知情的人完全会认为,他是村里最虔诚的教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