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贝尔
潼关以东
如果说秦地是我们先祖的思维器官,那么潼关以东便是他们的消化器官。火车出关,径直东去。灵宝、三门峡、渑池、洛阳、郑州、开封、商丘。即使有南北偏向,也只是交通的波澜。夜色渐渐浓,隐去了三门峡那样的北方城市的爪牙和颜色。没有气味。气味都在车窗外游荡。一边是黄土,一边是田园,铁轨就是一个国家的南北分界线。灯盏在远方,昏黄,黯淡,弥漫着尘烟,呈现出陌生的市镇。隐退于市镇深处的生活是民间史的延续。吸毒,恋爱,赌博,聊天,凶杀,酗酒,色情……人所可能的交易都在进行。很正常。火车准点抵达洛阳。虫子在麦地鸣叫,分不出是北方口音还是南方口音。听力透支的耳朵早已跟不上兴奋的野心的节奏。郑州,开封,商丘……商周在这里有过繁荣,像黄昏看见的茂盛的白杨林。殷墟不也是在这个走廊?
在时间里繁盛过的走廊。留下过辉煌的历史碎片的走廊。几天之后,火车和我们还将返回,但历史无法返回。倘若历史也能跟随火车返回,我们将会遇见怎样的风景?桀,纣,文王和武王,姜子牙,秦始皇,陈胜和吴广,刘邦和项羽……部队刚过,残火还燃烧在屋檐,受惊的鸡犬还没有安宁。有人在玉米林背后吹箫,悲凉里透出黄河泛滥的阴郁与宏伟。
熄灯了,喧嚣一天的旅客沉沉地睡去。在一个国家靠近肋骨的夹缝睡去或者失眠,是非常有意思的。五千年(甚至更久远)的熟地,还在耕种,还在生长,还在养育,不能不说是个奇迹,一个疼痛的奇迹。秦,楚,燕,韩,赵,魏,齐……在我的印象中,这里是列国拥有公共关系的地带。像商周于我一样,甚至像蛮荒时代于我一样,对于这个奇妙的交通和历史走廊,我是无比陌生的。我甚至感觉,我的任何一个先祖都不曾涉足这里。唐以后的历史可能要清白一些,尤其是宋,把很多民间的生活细节都描在了洛阳纸上。《清明上河图》可能是留存至今的有关这个走廊的最直观的图画。元以后,走廊便渐渐退出历史,不南不北的“中心”位置日显平庸,而淘尽宝物的贫瘠更是被人嫌弃的缘由。
火车在开,最长时间的停站也不过六七分钟。两次穿越这个走廊的时候都是黑暗。除了车窗外提供给我的电杆、碎石、钢轨、白杨树、麦地,枯黄的灯光,废弃的土门,便是教科书上的已经被遗忘的点滴历史。黑暗遮蔽了地貌,也遮蔽了历史,保持着一贯的陌生和神秘。地貌可能变迁,历史可能重演,但那些在商丘、开封、洛阳、渑池的土地上呈现过的历史细节却已经是虚无而永恒。
江南到了
火车在徐州调头南下,让我的梦一半在北方一半在南方。从徐州到蚌埠,几个小时的车程,几百公里的长梦。南京就在前面,作为一个概念在召唤。火车穿行,田野急闪。树林、麦子,油菜,山丘,一一呈现。绿是主调,也是全调。江南风情依稀。南京,我江南记忆中空缺的一片古海,将呈现给我怎样的水域怎样的沉船?中山陵是概念化的政治,明孝陵是政治化的历史,总统府是最新的遗存,雨花台更是祭台,革命赋予的浪漫是水泥钢筋的成本。
之前,江南于我已不再是“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出来江水绿如蓝”的诗句。下飞机,脚踩在江南的地上,头淋着江南的雨水,肺交换着江南的氧气,眼睛接触着江南的事物。身体到了,江南就到了。从上海到杭州,到绍兴,到苏州,到无锡,江南与我究竟建立了一种什么级别的关系?除了几条线路,几个景点,一堆照片,江南于我就只是那篇《被瓦解的美丽的江南》了。
火车减速——南京郊外。火车加速——无锡以北。江南慢下来或者飞起来,田野、树木、民居、天空获得真相,或重新虚化。人没有什么——吴人,与秦人、巴人、蜀人、楚人、北京人一样。精致,有一些吧,都在民风的细节里。先是湖泊的气味,再是海洋的气味,从空气的潮湿里遗出,从低沉急转的云层里遗出。“长三角”把臂膀伸过来,接走来自成都平原的眼睛。教科书上的词语,开始演化成一幅幅画卷。水墨画,水彩画,水粉画。都是吴冠中的笔触,吴冠中的神韵。
先前的江南还只是半幅画,没有南京这团厚重的笔墨。但画布一直铺在那里,任凭我虚设的模型占据着南京的空白。火车把我吐出来,丢在真实的南京。没有看见什么,甚至没有江南水分充足的风。扩建中的南京站,纠缠不清的“一日游”,泥腥味的普通话。几乎不能做出选择。深厚的泥土被翻出来,赤裸在阳光下,既是构成“长三角”的基本(也是本质)元素,也是浓缩了历史的血腥。裸露的泥土否定了作为城市的南京。乘游1穿越南京,中央门,玄武湖,鼓楼,鸡鸣寺,总统府,明故宫,中山门……沉甸甸的名词将我带往搅和着沥青一样的历史的古都。
南京以南,以东,江南愈加典型,广袤,也愈加秀丽。秀在线条,丽在色彩。每一寸湖面,每一块麦田,每一段村道,每一幢民房,每一片丛林。水唱主角。从长江、秦淮河、京杭运河、太湖,到田野小片养殖的水域。水既是江南风物,又浸泡江南风物。在那些连续或隔离的平静的水的点缀中,江南呈现了她的柔软润泽。
在无锡望湖路醒来,鸟鸣里的湿软就在窗外,我感觉是在蜀中的家里。窗外的树荫,鸟鸣,远方亮泽的水域,长廊午后的幽静,无锡城里朋友的预约,都好像是我家中的一隅。等反应过来,是身在江南,家乡在几千里之遥的蜀中,也没有丝毫惊诧。不经意思量,想起自己不就是扬州人,只是八百年前,被一个叫王行俭的带到了蜀北龙州。这样的感觉,或许正是血脉的某种适应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