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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雷手雷也开花

发布时间:2017-10-27 10:13:39    作者:刘润和    来源:中国保险报·中保网

□刘润和

路过西城区大院胡同,住户家墙角有植物,高逾一米。枝条柔软,绿叶鹅卵大小,细腻油亮;花朵稠密,花瓣紫红,像喇叭张开。见此花如见熟人,小时候我家院里也有,奶奶叫“太阳花”,我叫“地雷花”。问胡同养花主人,说北京叫“晚饭花、茉莉”,吃晚饭时就开花。

想起汪曾祺先生的小说集——《晚饭花集》,绿封皮,小32开,汪老毛笔题写书名,收集了作者1980年代初的短篇小说。封面图案如剪纸:一轮弯月,房舍参差,一大一小两丛晚饭花高低错落,花叶全白,淡,雅。

找到了汪先生的书。他在序言里写:

我对晚饭花这种花并不怎么欣赏。……它的缺点一是无姿态。二是叶子太多,铺铺拉拉,重重叠叠,乱乱哄哄地一大堆。颜色又是浓绿的。……三是花形还好玩,但也不算美,一个长柄的小喇叭。颜色以深胭脂红的为多,也有白的和黄的。……这种花用“村”、“俗”来形容,都不为过。最恰当的还是北京人爱用的一个字:“怯”。北京人称晚饭花为野茉莉,实在是抬举它了。……我的小说和晚饭花无相似处,但其无足珍贵则同。

想象中汪老做完拿手菜、喝了黄酒,抽着烟,借花说其小说,两者似不搭界,谦虚、幽默之余,还有点先见之明。《晚饭花集》里的《大淖记事》、《陈小手》等,当时既成名篇,和晚饭花确无关联。相似的是,《晚饭花集》出版不久就变成了折价书,遍地皆是。诗人唐欣兄忆起甘肃兰州西北师大附近书店,摆了很多;我则想到边远的河西凉州,《晚饭花集》打折后流落地摊,真是“无足珍贵”。而今的旧书店里,初版《晚饭花集》卖到人民币60——160元,又显得很珍贵了。

在塞外乡下,晚饭花虽不稀奇,但也不是家家户户都有。那些年,吃饭要紧,没人有闲心种花养草。花都是自生自灭,得不到主人眷顾。花要生长,得有地。多半农家的院子逼仄,堆满农具和柴草,人的活动余地狭小,哪有花的空间?野花在田间地头,全是牲畜的饲料——那年头,很少护花使者。

我家院子大,半边空余,正好做了树木花草的领地。除了几株杨树、臭蒿、冰草之类,像模像样的就是晚饭花了。不知道它们是怎么长出来的,只见得一年比一年多,布满了东墙下的空地。或是无人施肥,也许是环境所致,这些花株高约五十厘米,比北京现见的矮一半。初夏长成一片,不用侍弄,悄然摇曳出片片绿叶。

暮色未降,晚饭花已开出朵朵紫红。花香清淡,贴近鼻孔才能闻得到。隔日早晨,我被奶奶叫醒,懵懵懂懂走出屋子。破败的院墙顶起一轮太阳,金光斜洒,阴影未退,反差使绿色更深,红色更艳。揉着眼睛不敢仰视太阳,低头看见花叶和花瓣喇叭口挂着露珠,一阵微风吹来,碎玉乱坠。奶奶说,摘花吧,有露水的花好。我学着她,掐断花朵喇叭根部,一朵朵摆在柳编小簸箕里,放到阳光下晒。夏末到秋初,奶奶和我摘了很多花瓣,晾干后用石臼捣碎,卷进了中秋月饼。吃不到香味,只是颜色好看。配了姜黄、胡麻、盐,红、黄、黑分层涂满,食色融为一体,香气诱人,却没有晚饭花的味,只是浓厚的胭脂色。

清嘉庆河南固始状元吴其濬,宦游多省,官声良好,写了前无古人的《植物名实图考》。我买卖过他写的对联,陪高星兄在潘家园旧货市场买过1950年代版《植物名实图考》(四册)。该书第二十七卷“群芳类”写此花为“野茉莉”:花如茉莉而长大,其色多种易变。籽如豆,深黑有细纹。中有瓤,白色,可做粉。……根大者如拳,黑硬,俚医以治吐血。

我咬开过花籽,尝过白瓤,无味。吴状元所记药用,在老家未曾听闻。汪老见多识广,对吴书所载的治病一说未作肯定,毕竟不是专业。

晚饭花正名野茉莉,我老家没这种叫法。远乡僻壤,没人称呼“茉莉”的文雅名号。《茉莉花》有各种唱法,塞北一句也没挨上,足见文化也择地择人。

晚饭花籽直径约五毫米,黑、圆,纵横有棱,切出规则方块,如同一颗微型地雷或手雷。我曾拾了花籽,装进玩具手枪,一粒粒射出去,幻想它们在目标上榴弹般炸开。

1970代初,全民“深挖洞,广积粮”,备战备荒。受电影《地雷战》蛊惑,动手土制地雷的流风普及,晚饭花改叫“地雷花”。传说苏修要打过来,上谕“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村里民兵赶制地雷,以硝胺化肥、木屑、硫磺等配料,用“吃食堂”遗留的大铁锅炒制炸药,火力过猛,夹生炸药提前在锅里发作,火焰直冲茅草屋顶。民兵们猝不及防,登时焦头烂额,反修防修的“向阳花”变成了狼狈不堪的“地雷花”。

某年在凉州,和友人瞎逛,于一小区见到此花,繁盛连片,花籽黑黝黝铺了一地。我请教花名,得之以莞尔一笑:“不叫地雷花,就叫手雷花。”是啊,管它叫什么名字呢!反正地雷手雷都开花。

(作者单位:中华联合甘肃分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