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藏本页 打印 放大 缩小
0

从看琥珀到砸琥珀——《白马人之书》自序

发布时间:2017-11-24 14:40:45    作者:阿贝尔    来源:中国保险报·中保网

□阿贝尔

从甘南到陇南,从平武到九寨沟,白马人生存圈的外围的确有与世隔绝的地理与文化隔层。岷山最北的迭山,秦岭与岷山交界的高楼山,岷江与白龙江的分水岭羊膊岭、弓杠岭,岷江与涪江的分水岭雪栏山……构成了这个隔层的地理部分;沿涪江、白龙江而上及沿陇南、陕西南而下的汉文化,沿甘南草原、阿坝草原东渐的吐蕃文化,连同驻守在岷江、湔江、清漪江流域的羌族文化,构成了这个隔层的人文部分。

在卫星地图上看,这颗琥珀有着一颗心的形状。心的上边线是白水河,左侧线是九寨沟、王朗、黄羊河,右侧线是夺补河、唐家河,心尖是平武县城——过去白马人的安老寨。

不用想象,走走,便可亲眼看见这颗琥珀的颜色。甘南东南缘、陇南南缘的颜色已经是翠绿了,但还是带一点泥色。这泥色也是文化的颜色,也是白马人的肤色。白水河流域(包括汤珠河、羊峒河等诸支流)春夏是苍翠、苍绿,秋冬是殷红和雪白,泥色淡了,多了一点藏蓝,那是吐蕃人注入的“一滴蓝”。岷山的最深腹,夺补河流域只是苍翠和殷红了,那是白马人本来的颜色,其纯粹带着远古的清冽与凄婉……

在我居住的县城,每天都能看见白马人,妇女居多,她们的样子我早已熟悉,与他们擦肩而过,也不再能闻到她们的体味。他们学会了很多我们的生活方式,但保留最多的还是自己的习俗。5.12地震前北山公园尚未开发,我时常在公园的后院遇见白马人。

在县城,我看见的三五成群的白马人,一丝不苟地穿着他们自己的服装,花腰带和白鸡毛格外显眼。每次遇见,我都要去想,把他们比着什么,灌木或者杜鹃花?还是漂在被污染的河面上的花瓣?

就我的观察,越是原始的民族越是跟自然融洽。融洽也是依赖。我想是文明阻断了我们与自然的通联。事实上,我们的确是从自然当中活脱脱辟出了一个文明世界的,不再像过去那样依赖自然了。

我看琥珀,看琥珀里活的昆虫,看它的美与毁灭。它不是藏蜂,而是一个佚名的物种。

很多人看了这颗琥珀,想给这个活化石命名。他们不是审美,而是想有所得。

有的人也是琥珀中的活体之一,既有强烈的自我意识,又有汉人的功利思想,指望因琥珀的稀有得以提升。

也有真正的学者(人类学家、民族学家或历史学家)晓得了这颗琥珀,进山来看,进山来考察、研究。有学者甚至是外国人,漂洋过海而来。他们走近琥珀,拿了显微镜看;他们听它说话,从语言中找它的根;他们测量个体,甚至掘坟,从生理解剖学研究他们……他们看见了一些东西,便匆匆为这活化石命名。或许它名副其实,今天的活体正是那个消失的民族的后裔,但学术的每一步骤都需要证据。

这个活化石与另一活化石——大熊猫共存于同一环境,大熊猫却无法告诉学者们琥珀的来龙去脉。

我不敢说这颗琥珀是世界上最美的琥珀,哪怕它真是这个世界已知琥珀中最璀璨的一颗,但它却是我见过的最美的琥珀——部族鲜活了,人鲜活了,裹裹裙、白毡帽、花腰带、白鸡毛都跟着鲜活起来,酒歌、圆圆舞也跟着鲜活起来……鲜活呈现的时间、散发出的气息,对今天的世界与时间都是一次反刍与警示。

夺补河由王朗发起,从海拔3500米流出,从牧羊场到王坝楚,便是落差相对较小、河谷开阔、山势平缓的白马路。

自1953年森工局进驻白马,夺补河的景观便只有靠想象了。森工局(后来叫伐木厂)1994年撤走,整整砍伐了四十一年,之后县林业发展公司又砍了六年,除依靠大熊猫幸存下来的王朗原始森林外,整个夺补河流域(白马人的栖居地)都变成了荒山。今天在王坝楚街上,还矗立着一座死难的伐木工人纪念碑,已经破败,无人问津。萦绕它的气氛是伐木厂撤走后王坝楚独有的大风烈烈的萧瑟。我很好奇,一个白马人面对纪念碑会是怎样的态度?

上世纪九十年代,山砍光了,开始发展旅游。白马旅游打的是生态和风情两张牌,生态遭受了四十多年的砍伐,从何谈起?华能又在水牛家修筑水库,水牛家这样历史悠久的核心古寨也被淹没在了几十米深的水下。水库造成夺补河断流,从厄里家到自一里的生态开始呈现倦态。

先富起来的只是少部分白马人,更多的白马人很贫困,刚解决温饱,或正力求解决温饱。白马孩子是县内失学率最高的,我想也是绵阳市失学率最高的。见到三个白马青年,问他们的学历,通常只有一个读过初中,而且只读到初一或初二,另外两个都只读到小学三四年级。

我永远都只愿看琥珀,决不去砸琥珀。白马人在特定的环境中生存了几千年,现在把琥珀砸开,让它落入今天的时间与世界,它会立即死去。

然而,有人从功利出发,从看琥珀变成砸琥珀。森工局和伐木厂即是,旅游开发和修水电站即是,四九特别是五六之后的改革即是……改革是从意识形态和生活方式砸开琥珀,注入外面世界的空气;伐木、旅游开发和修水电站是从改变环境到改变人的生活。

如今,这颗美丽的琥珀被砸开,沿省道205、国道212破裂,裂口深入到夺补河、汤珠河、白马峪河的内部。即是在阴雨天,也能看见一条条粗细不一、直抵白马人村寨内部的裂痕;伸手还能触摸,裂口豁肉。一条条看不见看得见的裂痕,由山水延伸至白马人的身体和精神,从审美的内部改变着白马人。

看不见看得见的血流出来,流在溪水里,不溶;流血的人看不见血,感觉不到疼痛。我替他们疼痛。

被砸开的琥珀原本是一首挽歌(存在即挽歌),我还写什么挽歌?这挽歌在距今五六千万年的松柏脂滴落下来之前便吟唱起了,在琥珀里也一直吟唱。它一直有种宿命的预感,而今死到临头,反倒戛然而止。

看琥珀的时候,我听过来自琥珀内部的吟唱——一个部族的自述,用一曲酒歌,绝望与自满充盈着每一根声带的簧片,心灵的潮汐如同死前的扑腾……也有美好,追忆呈现出的一条条溪流、一座座雪山和一个个寨子,以及背水、打墙、收青稞、跳曹盖和熊猫舞的自在忘我。

琥珀被砸开,封存的个体自裂口遗落,我捡起了尼苏、旭仕修、阿波珠、布吉、嘎塔、格绕才理、嘎尼早……

从看琥珀到砸琥珀,不是我个人的经历,而是琥珀及琥珀封存的个体的经历。

砸琥珀的人代表了这个时代的权力意志,但并不代表美;砸琥珀的人代表了这个时代糟糕的价值观,但并不代表善;砸琥珀的人代表了这个时代大无畏的罪恶,但并不代表救赎。

我爱这琥珀,我爱这琥珀中另类的活的个体。

我说我是这颗星球最爱白马人的一个,谁能拿出证据据反驳我?谁又能推举出一个人取代我?

我只是看琥珀,爱琥珀。

面对时代齐刷刷举起的电锤,我只会哭……我的文字无法修复琥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