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晓波
那些曾经流行后又被时间淹没的歌曲,叫它们旧歌曲或许比叫老歌更准确。绝大多数旧歌曲,和青春期一起成为一次性消费;个别的几首,在身体里长久潜伏下来。
燃烧、攻击
——《排球女将》主题歌
“痛苦和悲伤,
就像球一样,
向我袭来,向我袭来
……
但是现在
但是现在
青春投进了
激烈的球场……”
小鹿纯子可能是我的第一个偶像,初一时,我在同院子一个邻居家里认识她。她用日本口型说着标准的中国话。一大半时间活在排球网上,或者更准确点说,是活在半空中。她似乎始终在《燃烧,攻击》的节奏中做着体操运动员都不可能做到的空翻和扣杀动作,并给这种活法取了个很劲爆的名字——晴空霹雳。她除了不断制造晴空霹雳,就是在训练场的地面上翻滚着接球,或在海边迎风长跑,眼泪被紧咬下唇的牙齿阻拦在眼眶里。
1983年左右,中国有多少孩子能看到电视,就有多少人在学唱《燃烧,攻击》。那个年代,我们能听到的歌曲都是拖音很厉害的4/4或2/4拍的抒情歌曲。《燃烧,攻击》疯跑式的节奏和新潮的电声配器让我们的血液嘭地燃烧起来。我拥挤在一伙看电视的孩子们当中,脸被邻居家的电视映出道道激越的蓝光。
大概每周一次,我去邻居家里看小鹿纯子。是的,我对《燃烧,攻击》的着迷有一半是因为纯子。鹅蛋脸、披肩发,这些都符合我当时对理想女性的想象,更何况她还是一朵铿锵玫瑰,除了美丽,还有坚强,除了坚强,还有温柔。1984年我家买电视后,又在《血疑》中认识山口百惠扮演的幸子,但多愁善感哭哭啼啼的幸子没有成为我的偶像。
小鹿纯子引导我前进。从初一到初三,我的成绩直线上升。我对读书从来没有兴趣。对体育锻炼也是如此。但是我忽然找到了逼迫自己的动力。有段时间,我像周扒皮一样剥削着自己的潜能,常常早晨四点半爬起来跑步。在黑暗中,累得嗓子发甜也不停,因为《燃烧,攻击》的旋律就在脑袋里循环播放,还有纯子不断在地上翻滚接球的镜头。初三最后几个月,我每晚看书到12点以后。结果初中毕业时,我免试升入县重点高中。
1984年左右,我极度内向、懒惰、胆小和自卑。除了画画和发呆,没任何爱好和出众之处,初中三年,只有一个性情相似的同性朋友和我交往。小鹿纯子是我的另一个朋友,我心里想:也许是最好的朋友。我从不把对她的喜好告诉任何人,我怕别人会鄙夷地想:就你也敢这么想?!
2004年还是2005年,小鹿纯子的扮演者荒木由美子到中央台的“艺术人生”做节目。我吃惊地知道了排球女将身高只有一米六左右。20多年的时间改变了许多事情:她的容颜、我的身高、性格和审视她的视角。这样一个女子,如果出现在我们城市的街头,我不一定会多看她几眼。但是当《燃烧,攻击》的旋律突然响起,血管里的东西又开始沸腾了。
与许多年前不同的是,现在的燃料,主要是怀旧,而不是青春。
春光美
“我们在回忆
说着那冬天
在冬天的山顶
露出春的生机
我们的故事
说着那春天
在春天的好时光
留在我们心里
我们慢慢说着过去
微风吹走冬的寒意
我们眼里的春天
有一种深情……”
到了初三,我知道中学生的四季里是没有春天的。一个中学生的春天是从他高考结束的那个夏天开始的。
1984到1986年上半年,我家住在鄱阳一中的老宿舍里。两个套间用木板隔成四块小空间,一间做客厅和父母的卧室,另一间做我和弟妹的房间,厨房搭建在走廊边上,牛毛毡铺的顶。门前有两株苦楝树,夏天我每天傍晚拎桶水去那里冲澡。我那时的生活,可以用几个短语说清楚:在家门口的田径场晨跑。上课。在家做习题。偶尔去校园里的荷塘和校园后农民的菜地走走。除此之外,这个世界的一切,都与我无关。
对我住过的那间房里的格局,印象已模糊。记得清的有两个细节:一是老鼠夜夜在灰旧的天花板上举行运动会;二是对着校外的窗户,有时会伸进窃贼的竹竿或颤抖的手。最深刻的记忆,是寒夜的苦读。一个又一个漫长的冬天的夜晚,被台灯嘶嘶的声响连缀起来,我坐在自己的影子里,看书,或假装看书。我妈偶尔过来给送个鸡蛋或点心。假期也是如此。
到了初三基本不能看电视了。那时父母在看《女奴》。对于一个少年而言,那种题材的电视剧太冗长枯燥了,可我看过几个片段后就对它神往不已,而我能做到的就是边看书边听隔壁发生的遥远年代的异域故事。就是春节晚会,也不能太随性地看。1986年春节晚会,没到零点我就回房间睡觉了,躺在被窝里听新年钟声在电视里敲响。
没有原因,我忽然变成了个感时伤怀的多情少年。那个年纪,时间的流逝已经能让我心绪难平了。我盼着过年又怕过年。盼着烟花盛开又害怕它凋落后的落寞。新年钟声一下一下敲打着我胸口,像裹着红布的锤子,也像寒光闪闪的锥子。我在被窝里呼吸困难,意识模糊。这时有缥缈柔曼的歌声传来:“我们在回忆,说着那冬天,在冬天的山里,露出春的生机;我们的故事,说着那春天……”。歌的旋律、歌词的意韵、歌者的嗓音,本身就有梦幻感,加上睡意的柔光处理,我听到的似乎是另一个世界的声音。
“我们慢慢说着过去,春天带来真诚友谊……”我的呼吸越来越急促,眼眶热得发烫,想起许多过去和将来的事。我使劲闭着眼睛,想假装感动得不那么严重,想尽快入睡。但是不行,最后一刻还是没控制住,热泪从眼角漫向了耳郭。
第二天看春节晚会的重播,知道了歌名是《春光美》,歌者张德兰的笑容也像歌声一样朦胧美。我从此爱上了这首歌。直到现在,我的MP3里还存着那年冬天的春光。我觉得它是中国原创歌曲的经典之作,不过和一些比我稍小些的人说起时,他们只是淡淡地敷衍:好像听过,好像是支很早的歌嘛。
此后的许多年,我也陆续喜欢上其他一些流行音乐,但没有哪支歌,让我在被窝里用泪水浇灌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