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蔚文
时空穿梭机
轻轨站。赤峰路--漕溪路,这是我经常往返的线路,历时一小时左右,如果不是碰上交通高峰。投币,刷卡,上扶梯,在露天站台等候,展开报纸,塞紧耳机,所有人保持划一动作和表情,轻轨启动,在钢筋水泥间闪躲,凌驾于城市上空。
BEN的MP3在耳际回响,潘越云的,欧阳菲菲的,还有甄妮的《海上花》,她们的歌没有时间,五年,十年,都一样,都是最初的刻骨怅惘,地老天荒--轻轨在空中穿越,飞速向前,而歌声,让人回溯,恍如时空倒错,搭乘的是2046飞行器。
有人戴着耳机念英语,发音听来磕巴,滑稽,断续的,脱离语境而存在,突兀地被剥离,他听不见自己的声音,执著地念下去--没有比上海更需凭借英语而通行的城市,不止是这个戴耳机,头发松蓬的男人,还有蔻丹发亮的本埠女孩,握着袖珍单词手册反复默念,把音节当早餐消化。这座海上的城,美丽想要发挥更大效能不宜孤行,只有一句由26个字母构成的口诀(或咒语)的帮助,才能更顺畅地进入丰庶神奇的城堡。
路途长得让人几乎丧失到达终点的信心,好在有读物和耳机,这是一名长期轻轨或地铁乘客的必备行头,还有短信,拇指飞快摁出小小的光,短暂地忽略时间在车轮下正被辗挤,短信那头的人可能也在轨道之上,需要把无聊从按键间挤压发送出去--拇指的用途从没像今天这般发扬光大,必不可少。它不再是为了手掌结构的完整而搭设的一部分,它骄傲地独立,玩命工作,使用频率是过去所有日子的总和。
车厢内,我们建造各自小小的临时隔离带,用一张报纸的厚度,一段短信的温度,将它们当做掩体,遮挡身体之间过分挨近带来的不安。但如果是高峰期,掩体的搭建也变得困难,胳膊被另条胳膊挟持,手掌被堵截袋中无处脱身。那么还有最后一个办法,我们只需把眼皮合上--这世上最轻薄牢固的帘布,把世界挡在外头,在补偿睡眠不足的梦境里开花结果。有时会坐过站,不过没关系,轻轨(地铁)永远循环往复,它带着我们在城市的体腔内左奔右突,转身寻找下一站出口。
超市
女友S不喜欢超市,她干什么都不觉得浪费时间,漫长的伴随梦厣的昏睡,看碟,发呆,约会不可能有下文的男人,唯独,她不能忍受在超市稍长的滞留,觉得人生被无知觉地消耗,像温水里的青蛙逐渐被杀死。与她相反,我不怕在超市虚掷时光,恒定的温度,音乐,人群,精神松懈下来,此间没有春秋,无所谓老去。
超市像密封的潜水艇,灯光明亮,这里的空气中没有政治,角力,竞争,甚至没有时间的分子,每个角落都被暖光和旋律填充得光滑--像出自手艺最好的泥瓦师傅,时间所形成的褶皱与阴影在这儿找不到痕迹。
所有商品都是即时的,当下的,光鲜蔬菜,闪着银光的水产品,刚出炉的糕点(香气可击倒一个硬汉),妖娆的水果以及洗涤区,家电区,调味品区,化妆品区……像进入迷宫,不由对人生产生疑问:活着,需要如此地庞大与麻烦?需要吞吐消耗掉数量如此众多的物质?从漱口水安全套到电磁炉跑步机,一个肉身的存在究竟可庞杂精细到何种程度?同样是地球物种,动物们只需有粗粝的口粮即可,人的日子却可无限铺陈,研细,打磨,过滤,如近似于金屑的提炼与聚拢。就说女友B吧,即使去邻市几天她也拖着口沉沉的滚轮大皮箱,像此行目的地是火星,时间以光年计。她箱子被一次性用品(如纸杯湿纸巾),药盒发胶吹风机洗发水护体乳精华液填满着--少了一样就不能保证次日光鲜的面世,
有物品充沛的超市作为生活的后盾,我们把计划的阁楼最后搭建成一座广场--林林总总的玩意儿怂恿我们把日子过得枝蔓丛生,它使人生不致太幻灭,有时想,为什么超市易让人流连忘返?因为生活在场,是的,没什么比超市更能证明生活的在场!日子在货架上垒着,推车上装着,收银台上码着,浩荡繁琐的物质不仅为眼前的日子备下,还为尚未抵达的日子而备,包括助听器老年钙棉护膝,就算暂时用不着,总有一天会用得上的,超市有足够的细心与耐心,事实上,它把人的一生连头带尾都装在了恒温的心里。
壳
白衣女孩站在房介所橱窗外看,不--是仰望,密集的售房信息,XX楼盘,110平方米/398万,165平方米/548万……当然是高尚地段,高尚豪宅,一个不可能的空中楼阁的家。公车来了,女孩上车,刚才的房价信息和报栏的娱乐版没什么区别,都是遥远到传说,平面上的白纸黑字,而已。
以往在城市缔建一个家,仅需情感成本就能支撑,现在光有情感显然捉襟见肘,就像只有菜,没有锅,食物还是进不到肚里。每片瓦每立方,都需要奋臂攘拳地打拼,首期之后是漫长的按揭,不止把青春献给你,还有中年甚至更长的日子。相比,动物们的家多么平等啊,体健的与年老的,它们的洞穴没什么不同,顶多多些蓬勃情欲的气味。蜗牛也是,它们"身上背着重重的壳努力往上爬,却永永远远跟不上飞涨的房价",即使,有只幸运的蜗牛偶然发迹赶上了房价,也很难想象它会为标示财富而在壳上镶嵌钻石,或在背上建造一座外墙为马赛克的宫殿。蜗牛永远背着它朴素的家行游四方,不论房市行情怎样变化。
"家可以小,爱的平房要大"--听起来富有哲思,然而,现实中太逼仄的空间时常让爱缺氧。在安放两个人的肉身后,局促的屋子很难再搁得下形而上的爱情:这是种气体状的爱,占地需要颇大。爱在这里只能以具体欲望的方式存在,落实在拥挤的床褥碗橱与行李箱的间隙里。
简陋扇叶无法排尽的油烟盖住了一切可能的芬芳,气味像摧熟果实的硫黄。渐渐落下的天幕,酒精在城市脉管里加速,怂恿幽暗的隐私四下开放。那一万扇灯火里,哪扇为孤独仰望的人而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