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藏本页 打印 放大 缩小
0

导游

发布时间:2019-03-29 09:10:32    作者:    来源:中国保险报网

□江子

我们是在古村的一条老巷子的拐弯处遇见他的。他的皮肤有点赭黑,印堂有些幽暗,好像凝结了隐情,眉宇间有着一种为他所不知的忧伤。他的装束甚至都有些古怪,衣服已经褪色,并且宽大如袍,他的身子因而显得孱弱和飘忽,好像他是宽衣广袖的古人。他在古村青石板巷子的阴影中踯躅,就像一个梦魅,或是古村的衣冠图上复活的先人。他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似乎是内心结满了垒块。他尾随在我们身后,不失时机地向我们做自我推介。“我是本村X氏第三十四代孙。”他说道。他的口气中不无夸耀的成分。“几年前,我专注于古村历史的研究,阅读了大量的古籍。”他说道。“先祖一千三百多年前从皖南迁徙至此,世代耕读传家……出进士32名,举人无数,皇帝赐封诰命无数……”他说道。他的声音混浊,有些口齿不清,又夹杂了浓郁的乡音。在一座明代的官邸前,他讲道:“先祖XXX生于1450年卒于1489年字民翘号雪峰为X氏的第二十代孙……1484年中进士后授监察御史清贫自守忠直刚介时人诵之曰此白面御史骨鲠也可庆司风纪者得人……”——他的语调怪异,缺乏停顿和节奏,却井然有序,这意味着他刚才所念的,是一段意义不被他掌握的经文,却有了一种源自远古的哀伤,就像这些从他的嘴里吐出的文字,是一群面目模糊的亡灵,或是一支送葬的队伍喑哑前行。然后他说起古村的建筑格局,还有青石门楣上的典故。他说起厅堂上的镏金字画,或者远去的民风民俗(言谈间充满了今不如古的叹息)。他说起经过诰封的贞妇的风流传说(这真是让人啼笑皆非),以及还乡的官员的趣闻轶事。……他的诉说,甚至比这更多。他说起古代的戏文,神情激越,语言飞扬,这让我们怀疑,他的讲解中有了添油加醋的成分。“每年都要请戏班子唱戏。……每到春节,人山人海,锣鼓喧天。……”他说道。他的表达越来越快,有些失控,令人惊骇,而他无暇顾及,沉浸其中。仿佛他的喉咙是关不住水的龙头,或是刹不住车的奔跑。宛如一个溺水的人,语言,成为他身体多余的部分,而他必须抛弃它,才能赢得拯救。或者说,他的内心是一个深不可测的老井,舌头,是抵达井台的水桶。他的内心被旧物堆满,而诉说,成了把旧物搬出的唯一可能。所以越到后来,他的讲解变得越来越可疑,乡音越发浓郁,甚至有些信口雌黄,并且偏离了对风景的解说,而有了更多倾诉和自言自语的成分。“瞧瞧这口井,从井台边的绳子的勒痕可知,这是一口时间久远的老井。”他说道。他陷入了沉思,脸上竟有了短暂的神往和迷离。“去年,我们村有人抓到了一只二三十斤重的乌龟。……据说那是村子初建时先祖放进去以疏通下水道的。”他说道。他的解说,似乎是设置了无数个陷阱,而他在最大的陷阱中(古村的建筑格局就像一个巨大的迷宫),不能自拔。这是一个被老去的时间(历史)占据内心的人。他不知道,自从几年前他开始追逐古村的历史,古村中的时间和阴影,已如梦魅,或者皮肤上的纹身,与他如影随形,挥之不去。惶恐与黑暗,一次次地把他的内心占满,老去的先人,一次次在他的内心复活,并且构成了他心中的垒块,和他的言说中迷宫的部分。他的内心,始终徘徊着古代建筑投下的暗影。哦,他被一种莫名的力量挟裹、逼迫,他多么希望获救,而他无法抵御……

——在他的喋喋不休的解说中,我们结束了对古村的参观。我们向他握别(他的手掌冰凉!)。他恋恋不舍,神态突然变得沮丧无比,嘴角喃喃自语,身体虚弱得几乎可以拧出水来。……我们的汽车发动了引擎,绝尘而去。透过车后的玻璃我们看见,他颓然地站在村口,孤立无援,手足无措,举起的手像是风中无力的枯枝。来自他体内的黑暗,正一点一点地,把他吞没。